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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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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幾日前老爺林如海在內書房裏一頭栽倒在地,林家對外閉門謝客起,幾個在家中極有臉面地位,尋常下人見了面還要恭恭敬敬喊一聲“爺爺”的老仆就輪流在門外領著門房的小子們當差,與各路來探聽消息的人馬打機鋒不說,更將府內的消息瞞的滴水不露。此時別說外面的人,就是一般的林家下人,對於老爺林如海這一場古怪的病究竟如何了,也是不得而知的。

只是差事雖然辦得好,幾個老人面上神色卻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發鄭重,原因無他,正是大爺林崖的遲遲不歸。

這一日自請在門外當值的恰是林如海身邊一等一的心腹、大管事何啟。他剛客客氣氣的送走了名為上門探望上峰、實為探林家虛實的甄家黨羽,就聽得巷子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聲聲仿佛敲在人的心口上。

這巷子歷來以林府為尊,一向都是安安靜靜的,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等閑都不會靠近,何時有人這般放肆的跑過馬?

有那自以為伶俐得計的小廝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了起來,急著要在“何爺爺”露個臉,叉著腰就要開罵:“哪裏來的不開眼的……”

“混賬下流行子”一句還沒出口,就被那真正機靈的捂住嘴按了回去,再不敢吱聲。

何啟此刻哪裏還有心思管小幺兒們這些細枝末節?他只是瞪大了一雙開始犯花的老眼,一眨不眨的盯著巷子口,撐著面皮將漫天神佛都求遍了,只求來人確確實實是他們老哥兒幾個心頭盼的那一位。

這一回終究沒有再令這位忠心的老管家失望,風一樣卷進林家巷子的六騎裏,打頭的正是家裏日也盼夜也盼的大爺林崖。欣喜若狂也不足以形容何啟此時的心情。他不顧體衰年老,親自越過眾人迎了上去,要扶林崖下馬,一面還低聲將老爺正在內書房養病的事兒說了。

林崖冒著昨日的暴雨晝夜疾馳,這會兒實在是強弩之末,也沒有與老管事客套,撐著一口氣跳下馬來就急慌慌打量起了家門上下的裝飾,見到一切如常,尚未出現他一路上最擔心的一片縞素,家中的普通仆役也似乎依舊一無所知,才多少松了口氣,鄭重對著何啟點了點頭,便大踏步向門內行去,何啟則由長子扶著,墜在了林崖身後。

“大爺可是回來了,”林崖身強體健,何啟父子腳下也不慢,不一會兒功夫就離開了外門的範圍,何啟這才一邊走,一邊向林崖說起家中的情形:“老爺病得實在是太過蹊蹺,衙門裏幾個平日裏就不服管的甄家奴才在老爺病得當天就跳了起來,要不是他們心中尚有顧慮,怕是早就帶著人闖進了咱們府裏。奴婢們沒有法子,只能牢牢守住了門戶,還是二爺當機立斷,為老爺請來了咱們姑蘇老家最有名望的廖神醫。如今府內諸事都是二爺拿主意,大姑娘則在老爺床前侍奉湯藥,片刻不敢離眼。”

這樣的節骨眼上,林崖在外尚未回返,家裏只有林崇黛玉兩個稚童,一個端出主子的譜兒管束家務,一個盯緊了林如海的病情,這樣的安排也就是他們能做到的極限了。

林崖又是欣慰又是擔憂,腳下步子更急,開口時卻比平常語速更慢了一拍,讓人感覺到莫名的安定:“有勞何叔。老爺現在究竟如何了?那些當時伺候老爺的下人們……”

話還未說完,林崖已經走到了內書房院外,瞧見了烏壓壓跪了一地的男女老少,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事發前能夠接近林如海本人或者他的衣食住行的下人,應該都在這兒了。

眼神陰沈沈掃過時不時有人喊冤的人群,林崖格外看了其中幾個懷抱繈褓的婦人並幼童兩眼,心中漸漸有了一絲兒希望,卻也沒有再開口詢問何啟,不過頷首與何啟示意,就一撩袍角進了院子。何啟也並沒有跟進去,只在門口站了,親自問起審問的結果。

林崖一掀林如海這幾日暫居的東側間的簾子,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草藥味道,擡眼一望,就望見了窗前蒼白消瘦的黛玉。

黛玉顯然已經接到了林崖回府的消息,只是不放心尚在昏睡的老父才沒有出去迎接長兄。這會子親眼瞧見盼了這些日子的大哥哥,黛玉那瘦得幾乎脫了形的小臉上終於流露出了一抹欣喜,不再是之前惶然的模樣。

不等黛玉含淚行禮,林崖急忙上前幾步將黛玉扶到床頭軟椅上坐下,又凝神望向了臥床昏迷的嗣父林如海。

不管彼此的身份有多少尷尬,又有多少免不了的算計提防,林崖對林如海,始終是感激而又欽佩的。感激他救他們兄弟兩個出苦海,給他們錦衣玉食晉身階梯,感激他百般回護悉心教導,欽佩他學識淵博、世事洞明。

此時這個一直巍巍山岳一般庇護家族的長者面色青白的躺在床上,呼吸紊亂粗重,病前人人稱道的清俊面容已經消瘦的不成樣子,林崖眼中一酸,不禁伸手為林如海抻了抻背角,想要把他不知什麽時候露在外面的手掌輕輕推回錦被之中。

誰想那只看似瘦弱無力的手掌驀的發力,重重回握住了林崖冰冷的指尖。

林崖一怔,心頭驟然升起一陣狂喜,急忙擡起頭,果然對上了林如海疲憊卻還算清明的雙眼。

林如海顯然是剛剛從昏睡中驚醒,他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是瞧見了床邊的林崖,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見,只是緩慢而清晰的喚了聲:“大姐兒?玉兒?”

黛玉小小一個人,坐在軟椅上自然是被林崖這個男丁遮得嚴嚴實實,此時聽得老父呼喚,也不管什麽大家閨秀的雍容儀態了,直接撲到林如海床前,攥著父親的露出的一點衣角哽咽難言。

“難為我兒了。”林如海愛憐的看著黛玉,似乎想要如以往那般擡手揉一揉女兒頭上軟軟的團髻,卻終究作罷,只是痛惜的望著女兒滿是淚水的小臉,溫言勸慰:“玉兒莫哭,為父已是大好了。”

說完這句,林如海終於將眼神放在了林崖身上:“你平安回來了,這很好。”

林崖冒雨徹夜趕路,身上的衣衫早就臟汙的已經不成樣子,頭上束發的小冠也不知道丟在了哪裏,這會子不過是胡亂從隨行的下人那裏拿了根木簪子隨便用著,形容之狼狽筆墨難書,落在林如海眼中,卻是前所未有的順眼。

“這幾日我醒著的時候極少,又憂心你在金陵是否遭遇不測,如今總算是好了。”

林如海素日心思就重,思慮極多,這一病如此古怪,他昏昏沈沈中還要惦記著遠在百裏之外的嗣子,身子骨如何不弱?

林崖心裏一時感動一時擔憂,一面扶林如海半坐起身,一面開口勸慰,話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是兒子不孝,累父親憂心。若是辜負了父親一片慈心,兒子有何面目立於人世?父親既是醒了,可要叫廖神醫過來扶脈?”

管事一說廖神醫,林崖就記起了此人。廖神醫本就是姑蘇林氏合族供奉多年的名醫,醫術高不說,難得的是心術正,頗有仁心。林崖過繼之前幾次吃了繼母的暗虧,都多賴廖神醫為他診治,林崖兄弟過繼一事,廖神醫也曾想幫。後來林崖漸漸與林如海熟悉以來,才隱約得知多年來供奉廖神醫的面兒上是林氏宗族,實際上卻是林如海這支。

如今的情勢上,廖神醫著實是為林如海診治的最佳人選,醫術好還在其次,關鍵是靠得住。

至於前一句話,那確實是林崖的肺腑之言。原著中這個時間根本沒有提及林如海,那便說明他依舊安安生生的在揚州做著巡鹽禦史。眼下飛來橫禍,九成九式因為他林崖的緣故。如果不是他當初踩斷薛蟠腿骨一事,林如海何至於這麽快便與人翻了臉?

前世今生,林崖一貫信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林如海這次當真有個萬一,他根本過不去自己心頭那道坎兒。至於那些幕後之人……

林崖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卻感覺到手背被人輕輕拍了拍,立即斂了神色。

林如海眼中滿意之色更濃,倒沒有急著與林崖說話,而是又溫言吩咐起了黛玉:“女兒可還撐得住?你去替爹爹和你大哥哥傳話,叫你二哥哥過來可好?順便再去尋廖神醫,幫爹爹拿一丸藥來。”

黛玉這會兒正歡喜的偎在父親身邊,聽得林如海要支開她,不禁輕輕一怔,隨即回過神來,嘟著嘴瞪了林如海並林崖一眼,才轉身出去了。兩個大男人被心尖尖上的親人怪罪了,心裏都有些訕訕的,只是正事為重,也只好稍後再想法子哄黛玉開懷。

林如海雖說沒有外間想象中那樣已到彌留之際,也確實是大病一場,依舊精神不濟,並不像往常一樣繞圈子,而是直奔主題:“按照廖神醫的說法,我是中了旁人的算計。起了這份心思又能把手伸進這府裏的,也就那麽一家,幕後之人不必問,如今先清理了門戶,再說其他。”

語氣十分平靜,如果不是林崖十分了解他的為人,都要錯過這話中蘊藏的淡淡殺機。

“老爺說得極是。其實兒子一見外頭的陣仗,就隱約覺出老爺如今仍舊是能夠理事的。只是旁的再重要,還能重過老爺的身子骨?您若是不好了,我跟崇兒泥堆裏爬出來的野小子不值什麽,玉兒可怎麽辦呢?”說到最後,林崖忍不住輕輕嘆口氣。

林如海不僅是這一支乃至整個姑蘇林氏的擎天之柱,也是這個家的基石。眼下兩代人青黃不接,林如海如果真遭不測,等待著林家的不僅僅是大廈傾頹,更是根基盡毀,一家人說不定過不多久就可以九泉之下團聚了。

林崖在趕回來的路上,甚至都做好了跟賈家甄家魚死網破的準備,要不是心裏存了期盼,留給賈璉的定然不只那一鞭子,哪怕是後來府外一切如常,林崖心中也著實怕的很。直到瞧見院子外頭跪的下人裏連垂髫小童繈褓嬰孩都有,林崖的心才悄悄落到了實處。

因為這樣狠辣的手筆,絕對不會是林崇或者黛玉的吩咐,他倆再恨再急,將人統統發賣到煤窯鹽場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卻還做不到。這個家裏能下如此重手的,只有當家老爺林如海一人。

還能令行禁止,事情就還沒有壞到不能承受的地步。

而且他入得屋來,見黛玉臉上驚惶多於悲痛,就曉得林如海的病還有得治。不然以黛玉與林如海之間的父女情分,黛玉就不只是容顏消瘦這麽簡單了。

林如海顯然聽得十分受用,大病之後倒罕見的在林崖面前流露出了幾分自責:“也是我大意了,竟留了些禍根在家裏,總想著你們太太往日的賢良,想著玉兒幼年失母的不易,卻沒有細想這些奴才心裏認得究竟是哪一個主子。既然你回來了,我也該好生養病,區區小事,你拿主意便是。”

下手的是誰,或者是直接下手的是哪一家,父子兩個已經心照不宣,怎麽處置背主的刁奴,卻還是要林如海發話,好歹那也是賈敏當年的陪嫁家人。

林崖自然領命,又問林如海的身體。

林如海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陰霾:“雖則性命無憂,到底傷了根本,恐怕為父日後免不了早早致仕了。”

依著林如海原本的想法,他是要撐到林崖在官場上站穩腳跟再上折子乞休的,若是能在此期間升升品級甚至入閣拜相,那便是意外之喜,可如今恐怕是不行了。他也只能將心思收回,等林崖科舉晉身後就布置抽身之路。

林崖心頭的一塊大石這才算落了地。能否在官場上也得到林如海的重重庇護他並不在意,只要人沒事,旁的怎樣都好說。

正要再盡為人子的義務說幾句寬寬林如海的心,黛玉與林崇兩個卻是雙雙到了。玉一樣的小人兒並肩而立,紅著眼睛團團而拜,林崖連忙一手拉起一個,送到林如海床前。

黛玉擔憂林如海的身體,這會兒早忘了先前賭氣的事兒,急忙忙雙手捧出一個匣子,要服侍老父吃藥。

林崖站的遠些,都能聞著那藥丸子苦中帶酸的氣味,忍不住稍稍向後挪了挪步子,可想而知那藥到底是個什麽滋味,林如海卻仿佛吃糖喝蜜一般,就著黛玉的手含笑吃下,末了還不忘冷冷睨了神色古怪的林崖一眼。

吃過藥,林如海卻沒有與兒女們繼續這溫情脈脈的一幕,不過勉勵了林崇一句,就又給這幾日看家的林崇黛玉派了差事:“崇兒玉兒兩個再多辛苦些,去外頭給我和你們大哥哥守著,我與崖兒說說話。”

寵愛疼惜與家族責任分得一清二楚。

林崇與黛玉兩個也無二話,乖巧的應了聲是,就一齊退了出去。林崖透過窗欞子望去,只見兩個小小的人兒身子板板正正的,似模似樣將周圍的奴才們趕了個幹凈,只留了林如海身邊兩個可靠的心腹,一人一邊守住了門戶。

“咱們家人丁單薄,要守住家業,自然要齊心合力。”林如海輕咳一聲,緩緩說道:“家裏的事情,你都曉得了,你在金陵城,又是怎麽一回事?”

如果是林如海還大好的時候,林崖少不得腹誹兩句,他何曾曉得了家裏的什麽事,如今看看林如海那難掩疲憊的眉眼,林崖那一身的桀驁都收了起來,撿重要的事將金陵一行說了,特別是與三殿下楚容華說的話,一絲一毫都沒有隱瞞。

林如海闔眼聽了一會兒,等到林崖說到暴雨中在官道與賈璉相遇,幹脆利落的給了他一鞭子,才睜開了眼睛。

“賈璉一開始都沒有與你相見行禮的意思?車裏還帶了藥材?”

連問兩句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林如海又輕輕咳嗽幾聲:“包藏禍心已久,是我失察了。你那一鞭子抽的很對,如果賈家的嫡長孫有個長短,且讓他們尋我理論就是。”

毫不忌諱的說起賈璉可能會有的“長短”,林如海一句之後又轉了話鋒:“行三的那位當真又是尚主又是納妃,還提起了餘姚曾家,說嫁娶都可?”

林崖剛剛還琢磨著如果賈璉沒有個“長短”,他又該補送上一份什麽樣的大禮,不防林如海又將話頭轉回楚容華身上,略微一楞才答了句是。林如海便又閉目沈思,林崖也不出聲打擾,只屏息等待。

半晌,林如海輕笑一聲:“我一向自詡世事洞明,卻在家事上犯了大糊塗,姑息狠毒奸滑之輩便不說了,卻不該小瞧了小輩們之間的交情。你與那位的舊交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之前沒有細問,今日既然沒有旁的事情,你便說與我聽聽。”

那樁舊事原本就沒有什麽要避人的,只不過不曾有人問過,林崖便也沒說,如今林如海問起,林崖當然知無不言。

那還是林崖來到這異世之後不久,重傷初愈,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憨勇和要建功立業的豪氣與繼母發生了幾次不大不小的沖突。如果按照林崖熟悉的前世的規矩,他是一絲一毫的錯誤也沒有的,可惜這是個講究孝道、特別是愚孝的時代,林崖所為就有些不容於世。如果不是他繼母之前險些害了他性命,族中早就懲治於他。

饒是族中也曉得林崖繼母不慈,卻還是覺得林崖錯得更多。過不了多久,那舍得出面皮下得了狠手又頗有幾分心機的女人就捏著林崖的錯處要族老做主將林崖除族。

三鬧兩鬧,族老中有人憐憫林崖年幼,提了個折中之法,就是讓林崖隨族裏常來往的行商去西北。對外說是為了補貼家用,實際上也有些流放之意。

在族人看來,哪怕是死在路上,也比族譜除名當個孤魂野鬼的好,在跑商之前的林崖看來,這是一條蘊含生機的出路,於是跑商的隊伍裏就多出了一個□歲的孩子。

什麽樣的人才會去兵戈不斷的西北邊陲販賣貨物?自然個個都有些故事,個個都不是心慈手軟的善心之輩。

也就是林崖骨子裏並不是真正的孩童,善心的族叔又額外塞了點錢給商隊管事,否則路途漫漫,上千裏走下來,他胎都投了不知道幾回。拐子、偷兒、甚至於剪徑的強盜,林崖一路上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

好不容易走到西北,林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直跟隨的商隊卻遇到了大麻煩,不知道怎麽就得罪了當地駐守的兵爺,讓人串成一串捆進了大牢,只剩一個林崖,估計是兵爺們覺得捆去都浪費繩索,搜了搜身上果然沒什麽值錢物件就將他一腳踹開。

這下孤零零一人又身無分文的林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回鄉更是可望不可即,想要在當地一處破廟裏尋處容身之所,還要受盤踞其中的乞兒們的好一番敲打,才勉強被他們接納。

就在林崖兩輩子最淒慘狼狽之時,因為宮闈密事被迫離京到邊境上祭奠戰死的外祖舅舅的四皇子楚容華也在護衛的陪伴下到了這座邊陲小城。

一個再落魄也是天潢貴胄,一個已經卑微到塵埃,原本再投胎一次也未必遇得到的兩個人,卻因為一個饅頭有了一面之緣。

說到這裏,林崖也是感慨。

那時他咬著牙厚著臉皮硬賴著一戶善心人家給人搬了一天的瓦石,那戶人家的男主人見他年幼可憐,最後給了一個黑面饅頭權當工錢。他連吃了多少日子的野菜,餓得眼睛都要綠了,見到饅頭就跟寶貝一樣,小心翼翼護在了懷裏。

誰知天降橫禍,他正在街上走得好好的,不知道哪裏來的富足人家的頑童仗著人多就要欺負他這個落魄人,一把將他推倒也就罷了,可恨的是這一摔饅頭也滾了出來,正落在一架華貴的馬車輪子旁。

餓到那個份上,林崖眼裏只有一個饅頭,哪裏還會註意到什麽貴人,更不會有什麽敬畏之心,從人群裏沖出來就撲了過去,差點撞在侍從的刀尖上。

明晃晃的刀尖就在眼前,林崖再餓再膽大心中也難免生出幾分懼意。正當他以為這回要大吃苦頭,馬車的簾子突然被人掀起一角,楚容華病懨懨的叫侍衛放開乞兒,又輕飄飄扔了盒子城中最好最貴的福記糕餅鋪的糕點下來。

高高在上,卻又真的對林崖有一飯之恩,那樣的情景下,說是救命之恩亦不為過。

林崖抱著盒子走開,躲在角落裏大嚼特嚼之時,才發現楚容華竟然在盒子裏放了一個小小的銀豆子。

記住了那家馬車,記住了那個陰郁的大少爺,等林崖後來無意中聽乞兒們說起,說城中來了肥羊,之前幾撥盯上的強梁都碰了一鼻子灰,這會兒終於來了個遠近聞名的硬茬子,不曉得誰要把命留在這兒等話時,不免就有了幾分擔心。

邊境貧苦,莫說是一座小城,就是這一府都算上,又有幾個這樣的硬茬子?就是那少年人無疑了。

林崖不喜歡欠人情分,特別是不喜歡欠高高在上之人的情份,從聽到這條消息之後,他就開始琢磨。不是沒有想過通報消息,可惜楚容華從那一面之緣後就沒有離開過府邸,林崖根本見不到他的面,想要求護衛通傳,卻只能得到奚落。

圍著偌大的府邸轉了幾日,險些被護衛們抓起來打個半死,林崖才從後墻發現了一個狗洞,心裏便有了主意,決定從狗洞裏鉆過去,拼著一頓打把消息告訴楚容華知道,也算報了救命之恩。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林崖剛卯足了勁兒鉆進去,剛一露頭,前院就傳出了喊殺聲。

這一下可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崖一條腿忍不住往狗洞那邊蹭了一下,忽的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才拼命跑進了院子裏看起來最富麗堂皇的屋子。

一進屋,就看到了高高坐在主位神情冷漠的楚容華,身邊只有一個色厲內荏的仆人,再想想外頭的護衛,這哪裏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分明是坐牢。

林崖也沒有時間為楚容華感懷身世,三言兩語說明了自己聽到的消息和來這裏救人的理由,就厚著臉皮上前去拉楚容華的手臂。那仆人,也就是楚容華的心腹內侍正要呵斥,楚容華卻搖了搖頭,默默跟著林崖走了。

乞兒也好,天潢貴胄也罷,一起鉆了狗洞,逃出生天。

後來事態平息,不等丟了小主子的護衛們灰頭土臉找過來,楚容華就先親自仔仔細細把林崖藏了起來,雖然衣衫破損,還是一副金尊玉貴的模樣領著仆人走了。

再後來,縱使是龍遇淺灘,楚容華還是吩咐人把商隊裏的人都放了出來,又歸還了一些財物,令他們可以返鄉。

林崖臨行前有緣見那仆人一面,當時他鄭重行了大禮。即便這對於別人不過舉手之勞,對他林崖卻形同再造之恩,不然他要在這裏熬上多少年,才能湊出回鄉的盤纏?怕是林崇孤身在家,等不等得到他這個莽撞的哥哥都未可知。

這便是他與楚容華的舊事,當時楚容華雖然問了他的姓名籍貫,林崖卻沒想到真有重逢再相見的一日。

盡可能簡略的將往事說完,林崖心中唏噓,林如海也是半晌默默無語。

沈默許久,林如海方嘆了口氣:“你可知道我為何縱容你胡鬧,後來甚至同意為此人略盡綿薄之力?”

“他們兄弟幾人,世所矚目,我亦不能免俗,也是細細品評。逝者為大,我們不去說,只說這幾位,甄家的兩位,便是沒有交惡一事,單憑其天性刻薄、下手陰毒兩樁,我便不願與之為伍。待親舅舅尚且如家奴一般,還能指望他們善待旁人?況且他們看似煊赫,根本不是其父屬意之人。至於行二的,雞鳴狗盜之徒耳!不堪與之謀。倒是你選的這個,不見有何建樹,倒也還有個純孝的名頭。”

沒有繼續細說宮廷秘聞,林如海輕笑道:“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這一位,還是念舊的。”

林崖如今心事全消,細想金陵城中與楚容華說過的話,又憶起當年的不易,不由也有些汗顏,楚容華不討喜,他又何嘗應對的當真得體了?

將林崖的神情收入眼底,林如海的語氣也分不清到底是鄭重還是戲謔:“如果今次我真的……你就求尚主,也能在群狼環伺中保的一家平安。”

本朝的公主們遠不如前朝彪悍,不能幹涉政務,所選駙馬也不能出仕,不過榮養而已。但是如果林如海真的有個不測,賈家甄家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又如何敢跟天家女婿爭產?更遑論謀財害命。保住了性命,自然也就有了子嗣,有了將來,林家總有再起的一天。

林崖微微赧然。他好歹也是堂堂男兒,林如海將吃軟飯說的這麽直白,他還真有些不好開口,噎了一下才鎮定開口:“老爺吉人天相,休要如此說。只是他竟似對咱們家頗為中意,兒子以為,曾家事可考慮一二。”

因為黛玉就在門外,保不齊會聽到什麽,林崖也就不願多提楚容華想納側妃一事。

林如海恰巧也是同樣的意思,微微一笑,就把話接了過去:“曾家我看是極好的。家風正,子孫出息,只是我離京多年,跟曾侍郎父子不甚熟悉,不好開口罷了,如今倒是有緣。可惜男兒娶妻跟女子出嫁不一樣,不然這樣好事卻輪不到你這孽障。”

這話極有深意。

林崖怔了片刻,才從林如海溫和的神情中讀懂了他的真意。

嫁娶一事,男女到底不同在何處?不是什麽一個承繼宗祧一個嫁為他人婦,而是一旦楚容華大事不成,蒙受的風險不同。

林家尚且隱在暗處,曾家卻是身家性命都與楚容華連在了一處。大事成了則罷,不成的話,曾家滿門一個都跑不了。假若定的是黛玉,早出事就是望門寡,晚出事就是罪家婦,一生盡毀。假若定的是他,只要自家夠小心,罪不及出嫁女,雖說幾代人出仕要受影響,卻總比黛玉嫁到曾家可能要受的罪少多了。

林如海既然中意楚容華,又中意曾家這個姻親,也沒有什麽堅決不應的道理。

不是沒有想過娶妻,只是這樣說定一個可能的妻室人選,林崖不免有些發懵,看得林如海又是一笑,病中的郁郁之氣都消了許多。

不動聲色的嘲笑過素來穩重的嗣子,林如海又轉而說起了別的事。

“你生父繼母被王家接走一事,又有了新的消息。”林如海身體尚未康覆,還是借著林崖說起他與三殿下舊事的時間緩了口氣才撐到現在,卻也難免露了疲色,說話聲音小了些:“王家下人不得力,把人丟了,我當時還想是哪家要來趟渾水,現在想想,多半還要著落在這位身上。大丈夫能屈能伸,正事上莫要做意氣之爭,將面子看得太重。”

林崖還是頭一回聽說此事,聞言忙點頭應是,又瞧著林如海精力似乎有些不濟,便勸他休息片刻。

林如海也不逞強:“我是該好生歇息,這幾日怕就要有親戚故舊打上門來,我不出面,他們怎能安心?”

語意譏諷,顯然已經有了義絕之意。

林崖早就瞧那些爛泥不順眼的很,林如海此意正中下懷,只是說起親戚,他猛地想起了薛寶釵。薛家姑娘可能進四皇子府的事情,他方才卻是忘了說。

不過片刻猶豫,林如海何等樣人物,自然也瞧了出來,有心不管,卻又不放心這還有些稚嫩的嗣子,只好開口相詢,林崖這才說了。

林崖心裏總覺得薛寶釵能與黛玉並列金陵十二釵之首,是個人物,有意提防,如今兩家成仇,更起了刻意打壓的念頭,這才當作大事說與林如海聽。誰知林如海雖也看重此事,在意的卻與林崖全然不同。

“這麽說,咱們的姻親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與我們為難了。也罷,橫豎總要有個了結。這甄家也當真有趣,庶長子不要的正室,就送去京裏做侍妾?一並了消也好。”

著眼全局,絲毫不提自家與薛家的舊怨,卻真真切切將薛家算在了局中,倒是比林崖盯著薛家一戶要大氣的多。

見嗣子露出若有所思之態,林如海微微一笑,只覺教導這個嗣子真是舒筋活血強身健體,便又說了個消息:“自你走後,為父左思右想,只覺平日裏耽於公事,不曾好好管教於你,致使你頑劣不堪,至今不過一秀才耳。正好你們太太的孝期以過,為父已經為你尋來名師,等這次的事情過去,你便安心讀書,預備著下場秋闈即可。”

林如海一提科舉,林崖頭皮就是一麻。

當初他自覺好歹也是經歷過現代高考的人,並沒覺得科舉有多難,後來雖然勉強中了個秀才,卻也被收拾的極慘。再想想之後的秋闈、春闈,真讓人頓生肝腸寸斷之感。

可惜科舉晉身乃是正道,他想要頂門立戶光耀門楣,這罪非受不可,只盼著別再來個賈雨村之流,面正心邪。——賈雨村這個恩將仇報、鉆營名利的小人,還真險些又做了黛玉的先生,只是那時恰巧林如海動了過繼林崖林崇的心思,沒有上門延請,賈雨村一個拿喬,讓揚州府尹家請去了。

林崖硬著頭皮應下,林如海這才露出滿意之色,只是精神實在不濟,才沒有再對林崖多加開導,而是示意自己乏了,讓林崖只管去收拾外頭的局勢。

科舉林崖發怵,對付些許宵小卻不在話下,當即打起精神扶林如海躺下,這才推門而出,含笑叫黛玉進去陪著老父,自己則帶著林崇走到了院外,面無表情的坐在了大管事何啟命人搬來的太師椅上,冷冷打量跪了一地的下人。

林如海一倒下,這些下人就被幾個林家世仆出身的大管事帶人對著名冊一戶戶羈押起來,等林如海第一次恢覆神智,便吩咐人把所有有嫌疑的人,不分來路統統合家壓到這處空地上跪著,但凡是有嫌疑之人的家人,不論老少男女概不能免。

到如今,這些人已經水米未進頂著大雨烈日直挺挺跪了兩日多,昨兒就有大著肚子的婦人受不住滑了胎,幾個繈褓間的嬰兒呼吸是愈來愈弱,剩下的老弱婦孺也都是眼瞅著就要撐不下去,各家的當家人豈有不心痛自己的高堂嬌兒的?竟都盼著主子們快些來審,求個痛快。

林崖一落座,便有先太太賈敏的陪房家人之一錢嬤嬤抱著一歲的小孫孫膝行兩步,不住的磕頭求饒,出首告發她的兒女親家、采買上的管事與甄家下人私下往來,不利主家。

林崖聽了,眉梢都沒動一下,只是叫人把錢嬤嬤懷裏的男童抱到廊下,交給恭敬站在那裏的婆子餵幾口米糊。沒一會兒,那孩子哇的一口,錢嬤嬤便似被抽了骨頭一般攤在地上,全然不管她的親家被拖出來時望著她的怨恨之色。

其餘受罰的人一看錢嬤嬤的小孫孫緩了過來,那真是爭先恐後,只求能給家人留條活路,有根據的自然告發,沒根據的也開始了攀咬,被告發的也不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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